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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谈新小说《天香》

王安忆:新小说天香》自忖有一点比《红楼梦》强

作家王安忆的最新长篇小说《天香》在新年出炉。《收获》杂志分别在2011年一、二期,以连载的方式全文刊登。据悉,这部长篇首次涉及明清题材,以清雅而富情趣的细腻语言,描绘了明代的一幅清明上河图景。


《收获》2011年第1期

王安忆

1954年出生。作家茹志鹃的女儿。1978年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平原上》。1987年进上海作家协会专业创作至今。被视为“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起盛行于中国文坛的“知青文学”、“寻根文学”等文学创作类型的代表性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教授。主要著作有:《雨,沙沙沙》、《小鲍庄》、《小城之恋》、《锦绣谷之恋》、《长恨歌》等,多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中篇小说奖,《长恨歌》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新出炉一个大工程

钟红明:之前听说您要写一部大的东西,读完《天香》三卷,觉得真的是一个大的工程。这个大,不是来自字数或者时间跨度,而是小说所涉及的方面非常浩繁,有一种更大的格局上的构想。之前您的长篇小说,和个人经历的时代、经验距离不远,为什么您会选择向明代的上海追溯?

王安忆:这是素材所决定的。我本意是要写上海的“顾绣”,很早时候就从上海地方的掌故里看到有一种特产———“顾绣”。描述的笔墨极少,可是有一点却使我留意,那就是女眷们的针黹,后来竟成为维持家道的生计。不能不说是逾矩了,闺阁中的物件流出去本已经伤了大家族的体面,记得《红楼梦》吗?林黛玉不肯给贾宝玉做针线,怪他拿出去显摆———而在“顾绣”,不仅流了出去,还要沽价鬻市,犯了大规。可也就是这个“逾矩”,藏着戏剧性,非常吸引我。但是吸引归吸引,要纳入写作计划,是需要下极大的决心。起码有三十年的时间过去,当我认真考虑这个故事,着手作准备了,方才知道,“顾绣”是产生于晚明。于是,别无选择,必须去了解那个时代。小说虽然是虚构,可它是在假定的真实性下发生,所以我们、尤其是我这样的写实派,还是尊重现实的限制。

另一方面呢,一旦去了解,却发现那个时代里,样样件件都似乎是为这故事准备的。比如,《天工开物》就是在明代完成的,这可说是一个象征性的事件,象征人对生产技术的认识与掌握已进步到自觉的阶段,这又帮助我理解“顾绣”这一件出品里的含义。

自制旧上海地图

钟红明:小说里许多上海筑城、河流疏浚的情节,还有那些地名,方浜、肇嘉浜、七宝、三牌楼路、香花桥、法华镇……都是我现在经常走过的。知道它们原本都是一条条的河流,如今它们都是一条条马路,看着您的描述,想到的是类似周庄、苏州等水乡阡陌、枕河人家的场景,不知您写作的准备是怎样的?写作时的状态又是怎样的?

王安忆:当然,首先是要有一张地图。《嘉庆上海县志》有地图,很简略,但大格局在,两条河,方浜和肇嘉浜,一周城门,数条街道。有方便也有不方便,方便的是不必太受拘泥,不方便是即使虚拟,也还是需要一些根据。我自己画了一张地图,按地方志上的材料将些街名巷名排列上去,看起来,明代的街巷很少,不太够用。后来一位日本朋友送我一本上海地图,相当详细,而且还在某些地名标有年代。可很难不出错,比如我要找一条去“日涉园”的路,从地图上看,附近有两条街名,一叫金坛街,一叫巡道街。看起来,“金坛街”的街名古一些,我就用了,可是后来赵昌平帮我通稿,说他家就住金坛街,是民国后的街名,那么就用“巡道街”,也不对,“巡道”是清代才有的机构,结果,只得自己虚拟一个,“永泰街”。写小说还是允许地方自治的吧。有一点,我和你想的一样,那时候的上海城,大约就和周庄、木渎、柯桥,差不多,水网密布,沿河设市。

闺密间感情古今大同

钟红明:我很喜欢小说中女人之间的关系的描述,觉得非常特别。女人之间的感情,可以是割头不换的,就像小说后面希昭说的:男人的朋友都是自己选下的,而女人的所遇所见都是家中人,最远不过是亲戚。在一起是出于不得已,但危难之中见人心。不过,也有人说,闵女儿不会因为渴望和小绸之间修好关系,而放弃柯海,冷淡对他。是吗?我倒觉得小说里解释了这中间的原因:因为闵女儿的处境和小绸是一样的,小绸感觉到丈夫娶妾的薄幸,虽然他其实是最爱小绸的。而闵没有得到过柯海的真心。她们的命相似,终究还是两人做伴。

王安忆:很高兴你注意到这一点。女性之间的友情实是非常深厚的,男人的世界那么大,像柯海,倒不是薄幸,他反是情深,所以容量也大,而女性,即便是希昭这样才智出众,她的天地依然很小,所以,“绣”这件东西真是她们的安身立命。就像上面说的,生命其实并不以成败论英雄,灰飞烟灭之后,留下的是什么?小说中,最后天香园没有了,绣却遍传天下———也许不是事实,只是我个人的观念,我便是以这观念组织故事。第一卷里,小绸和镇海媳妇是至死不渝的一对,我写她们互告乳名,就像结拜兄弟换帖子。乳名是一桩极私密的事情,不像今天,自己给自己起网名,在我插队的地方,女儿家的乳名都不能叫到婆家庄子去,成年人可为了揭露乳名翻脸打架,叫乳名有一种轻慢,同时,也是亲密。希昭多少曲高和寡,只一个蕙兰有些姐妹亲,却未必懂得自己,心中有着朦胧的偶像,比如小时候在杭州珠市上遇见的女子,显然是青楼中人,无法接近,只能存于想象中。现实中最懂自己的人是小绸,可不是有情绪吗?就像人们常说的冤家。蕙兰的闺密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我自己很得意,就是她的婆婆,夫人。这一对婆媳其实是一对闺中伴,以蕙兰的话,是前世里一定是母女,要是我有能力写一个太虚幻境,她们就是兄弟的前缘。但我完全无意去写同爱、“姐妹情谊”,我就是写女子间的感情。

写小说决不能乱来

钟红明:当生活败落,申家男人们还是只讨论花钱的办法,没有一个去经营桑麻的,也没有读求仕途的。而女人,不得不以刺绣来挽救家庭了。天香园绣,是这部长篇的重心所在。小说里的天香园绣,以针线比笔墨,其实与书画同为一理,一是笔锋,一是针线,是“描”。我觉得您后面的走向描写非常有力量,天香园绣被发扬光大,但与此同时,却不得不成为败落的申家的家用贴补,这个名号成为蕙兰的嫁妆,当蕙兰开始绣佛画的时候,天香园绣成了蕙兰谋生的方式,成为戥子、乖女她们的糊口方式。蕙兰开幔教授天香园绣法……这一门技艺从实用进入高雅,不读书就绣不好天香园绣,但又从审美的境界,进入市井,教给了婢女。为什么这样安排?

王安忆:这也是史料里让我感动的地方,这绣本是从民间来,经诗书熏染,成为高雅艺术,然后又回去民间。我自己觉得第三卷最好看,写的时候几近左右逢源,说服申家绣阁里的人,同时也是说服我自己,极有挑战性,自己和自己对决,过了一重难关又遇一重难关,小说最原初又是最本质的属性出来了,就是讲故事,把故事讲得好听。情节本身在向你讨要理由,你必须给出来,含糊不得。戥子这个人越来越叫我喜欢,其实她是和荞麦、落苏差不多的人,原本大约也是差不多的命运,可是世事难料,也是天人造化,让她走出别一样的路途。这人物我起初取名叫“荸荠”,也为了应《诗经》中“国风”那一派,可又觉得不对,她应是市井中人,就要给她换个名字,必是个器物,经过文明进化了的。苦恼了好一阵,翻完一本中国谜语大全,专拣打用物的看,最后定了“戥子”,名字对路了,人的命运就显现了轮廓。

写小说的趣味就在这里,你可以决定那么多的身世、性格、命运,一切都在你的调派之下,可你决不能乱来,乱来就没意思了,而是遵守规则,有些像做游戏,可一旦投入其中,是要比游戏严肃得多,因为处处都是人,那是不可随便轻慢的。天香园绣和许多事物一样,从无到有,走向巅峰,俗话高处不胜寒,还就是盛极而衰,怎么办?放下来,也就是普及,或许尚能存一线生机———再到草莽中汲取天地人的精气,多少时日之后,还能有所成就,不定是绣,而是别的什么,物质不灭,能量守恒,今天我们享受的文明和艺术,就是这样传下来的吧!

喜欢市井表现俗情

钟红明:您怎么看市井?在您以往的小说中,比如《骄傲的皮匠》、《富萍》这样的小说,给予了市井的趣味一种生机勃勃的定位。而这部小说,园子的主人原本是雅趣,造园林时仿照自然,或是以坚固衬托柔软和流动,以假衬托假,但他们的趣味,是一种文人的欣赏,衣食无忧地欣赏原初的天然和生动。“武陵”是桃花源中的理想之地。也是希昭的理想国。但在小说结局当中,这种雅趣,必然走向了市井。实用和质美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

王安忆:明代的上海,市廛繁荣,市民阶层兴起,于小说这样东西极为相宜。我曾经说过,小说不是诗词赋,而是曲,它表现的是俗情。天香园里的人所以可爱,就是有俗情,全不是道学先生,惟有一个申儒世,也早早将他请出局了,震川先生也去做官了。天香园就是一个乐园,人间天堂似的,园中人的雅趣里,其实就是俗情,兴致勃勃做人的劲头,永无倦意。可他们终究是读过书的,就像《红楼梦》里,说贾宝玉是“精致的淘气”。他们就是这样:精致的淘气。将生活过成艺术,但都是要用物质打底的,这就是雅趣里的俗情。但希昭的任务更重,她要担负起天香园绣走向高峰的使命,所以,她虽然也是市井中人,却是南宋的遗民,又通“桃花源”。在她手里,天香园绣从用物而到艺术品,就像如今“架上绘画”的概念。纵观艺术史,最初都是实用,寺庙教堂的讲经,皇帝祭天的礼器,塑神像,然后渐渐从实用剥离,独立存在。就在这一瞬间,成就和疑问都出来了,艺术是什么,为什么而艺术,形式和内容的关系,等等,等等,希昭就是那个将绣独立出来,然后产生许多问题的人。

长篇的质量取决于思想性

钟红明:您怎么看长篇小说中的故事的作用?我觉得您并没有以情节起伏跌宕作为推动力。您也不在悲欢离合上煽情。

王安忆:无论长、中、短篇,都是要讲故事,短篇是小故事,中篇是中故事,长篇是大故事。大中小由体量决定,体量不全在于篇幅。有一年在北京开两会,遇见赵元,她专与我谈《长恨歌》,她的意见对我触动很强烈。她说,大事物和小事物不能等量齐观。所以,题材还是有大小轻重的区别,当然,什么是大和重,什么又是小和轻,是又一个话题。这样,长篇一定要是一个大故事,不仅有量,还要有质。我以为思想对于长篇就是必要的,它决定了长篇的质量。具体到写作的现实,也许只是简单到一个写作的欲望,你是个大欲望还是小欲望,强烈或者不怎么强烈。情节当然是故事的主干,它撑持起结构,问题是它要有承重的能力,而不是满足感情的一时需求。其实我的长篇里情节还是在步步推进,可能没有那么显著的运动性,但我自觉得是人尽其能,物尽其用。柯海纳闵女儿,一方面让闵女儿引进了绣艺,另一方面小绸就此与柯海反目,开始寂寞的人生,那绣里就有了人的心情。接下来的事情从这里起了头,每一环都扣着下一环,也是像织锦似的,调经治纬,表面看是水似的一泻而下,其实却是有肌理的。这和个人的审美取向有关,我比较节制,不是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风格。

“红楼笔法”的挑战

钟红明:读这部小说很长见识。无论是园林建筑,纺织,木,石,繁复的器物,美食,刺绣,书画,民俗……打通不同艺术门类之间的脉络,如说听曲子,北力在弦,南力在板,等等。处处都可以看到有意思的讲法。您在写作中有感觉困难的地方吗?您会顾虑到阅读过程中读者接受这些想法的密度可能过强吗?

王安忆:可能对阅读的耐心是个挑战,已经有朋友告诉说,看得睡着了。但我自信一旦看进去是可发现趣味的,因我在写作时就感觉有趣味。当然,可能需要有闲情。赵昌平先生帮助我通稿时,我不断向他发布广告:后来更好看!生怕他看不下去扔掉,那就惨了。不过他还是看完了,而且说“有红楼笔法”,这实在是过奖,不敢当!我自忖有一点比“红楼”强,那就是“红楼”没写完,而我写完了。其中那些杂七杂八的所谓“知识”,当然要查证一些,让里面的人可以说嘴,不至太离谱,因生活经验限制,其实还是匮乏。赵先生就说,蒸一块蜜渍火肉算什么美食,他们家就常吃的。不过写这些的用心主要还是在论物理,在一个物质丰富的时代里,物之理应是人们日常的话题。好在是小说,可以虚构,可容许自由发挥,还是那句话,只要能够自圆其说,人们大概不会与我太较真。

来源: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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