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申江笔谈 正文

张爱玲的决意

徐昕 |
3583
Avatar photo
徐昕

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司法研究所主任。

0165025

  最近再读张爱玲,努力想品出一番新味。居然,好象有那么一丁点。
  
  一边读,一边播放《上海往事》的电视剧,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因为读张,所以又读胡兰成。相信多数人读胡兰成只读他的《今生今世》,而读《今生今世》又只读其中有关张爱玲的部分。他们只是想了解张爱玲的私生活,了解那一段所谓的“倾城之恋”。胡浪子的文采确实不错。止庵先生在序中将该书列为二十世纪中国散文佳作,是与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董桥并列的“才子文章”。当然,也有不少人称其流氓才子,轻薄文章;而有些张迷们甚至恨之如情敌。
  
  张爱玲很少记录自己的事情,尤其是情感生活,所以了解她,了解她的爱情,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几乎成了“海内孤本”。没有办法,人们往往被迫把胡兰成的说法当作事实。请注意,胡的说法简写起来即“胡说”二字。两人的私生活,一个滥情男子的自恋式回忆恐怕或多或少得打些折扣。即便不是胡说,即便是无意,人也免不了自我美化的倾向。读者期待看到张爱玲的反应便是自然了。
  
  而张爱玲并没有公开反驳。尽管如此,她的反应其实是很不屑的。她致夏志清的信中就有些证据的:
  
  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1966年11月4日)
  
  三十年不见,大家都老了——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1975年12月10日)
  
  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1977年9月8日)
  
  张爱玲的照相簿《对照记》中,也压根儿不见胡兰成的踪影。大概是受伤太深,张爱玲是决意遗忘的。“回忆永远是惆怅的。愉快的使人觉得:可惜已经完了,不愉快的想起来还是伤心。”所以,她就决意不想了。
  
  胡兰成确实是把她当作一房侍妾的。这个旧式文人以风流为荣,处处留情,闲不下一刻。哪怕是流亡途中,也是一路走来一路春。他患了和徐志摩类似的爱情病,每次都爱得投入和真诚。《今生今世》就是一部胡兰成的“群芳谱”,他充满深情,以略带古典又稍显卖弄的半白语句极尽修辞地描述了他爱过的八个女人,也写到了他调戏过、打算调戏或者产生过邪念的其他民国佳丽。他拥有过的女人,当然不止这些。他还和多数传统文人一样喜欢逛窑子。与张爱玲结婚不久,他在流亡途中又与周训德、范秀美结婚,而且一有机会便与张爱玲探讨他的三妻四妾,让她看有关周训德的文字,因青春已逝的村妇范秀美而责怪她处事不周,毫无悔意,大意便是要她们和平共处。
  
  张爱玲虽然在送给胡兰成的照片背后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但她不会真的卑微。相反,她是一个孤傲清高的女人。她容忍过,原谅过,挽回过……但他不改滥情的本性,视“一个茶壶配几个茶杯”为理所当然,天生就想同时爱多个女人并被多个女人爱。张爱玲向来不屑浪费言语和感情与人辩解,何况胡兰成决绝到这份上,拉拉扯扯有什么意思?爱至极处,伤到刻骨,最终便淡如路人。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这封1947年6月10日的诀别信已经说完了一切,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她,可真是一个决意的女人。
  
  张爱玲的决意和果断也体现在她的作品中。比方说《色•戒》,一部区区一万多字但修改近30年的短篇,止庵、李安等视之为张爱玲最完美、最深刻的一部作品。俗人凡人看《色•戒》,总会冒出一个幼稚的疑问:既然王佳芝真的爱他,为什么易先生非杀她不可呢?李安导演的盛大香艳的电影表现得远远还比不上张爱玲的书写那么透彻: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当然他也是不得已。日军宪兵队还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视内政部为骈枝机关,正对他十分注目。一旦发现易公馆的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成什么话,情报工作的首脑,这么糊涂还行?
  
  现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说他杀之灭口,他也理直气壮:不过是些学生,不像特务还可以留着慢慢地逼供,榨取情报。拖下去,外间知道的人多了,讲起来又是爱国的大学生暗杀汉奸,影响不好。
  
  原来,答案只是一个字——狠。“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王佳芝就在这“统统枪毙”中香消玉陨。世道无情,人生荒凉,命运无奈,一语道穿。做人是要些决意果断的性格,爱恨情仇更是如此。
  
  “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张爱玲的爱是惟一的,不会再有第二次。在温州时,她对胡兰成说,“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而萎谢的不仅是青春与爱情,也连同临水照花人的惊世才情。决意是她的性格。哪怕遇错了人,她仍然决意。23岁时,她不幸遇到了风流才子滥情帅哥胡兰成。她的第二任丈夫,则是孤独无助时在美国MacDowell文艺营遇到的一位多病的老爷爷赖雅。孤独生爱,一点理解因此不幸变成了“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慈悲,所以决意,所以萎谢。但这样的决意不仅是她自己的不幸,也是中国文坛的不幸。
  
  徐昕:《诗性正义》,法律出版社2011

       

版权声明:
1.原创文章(含图),即海派文学网原创作品或者特邀作者所作,此类文章本站拥有发表权,如要转载请注明:转自于海派文学网并附原作者信息。如用于商业用途,请与本站联系。
2.转载文章(含图),即来源于他方的作品,此类文章本站都注明原发表地和原作者名称,转载并不代表本站观点,仅为文学研究。第三方如要转载,请附原发表地及原作者信息,如用于商业用途,请与原发表地或原作者联系。
3.海派文学网为研究性公益网站,非为赢利目的。如果您对本站的转载与引用有任何建议与意见,可与我们取得联系,我们将作出适当处理。